４９

  破破旧旧的老公寓，外墙积满陈年砂土厚厚一层，空缺的几块磁砖估计为地震所致，还
  有不少流下地面的绣水污渍，一条条令人摇头。
  鸟哥秀出员警证请管理员带我们上楼，在公权力的淫威下无法拒绝，也不能用对讲机预
  先告知，那当然，通缉犯跑掉的话那该怎办？
  一阶一阶，没有电梯真是累人，但想到马上就能替似情报仇，我干劲十足。
  叮咚。
  门开啟，并非想像中的蓬头垢面，诸葛满申西装鼻挺清爽整齐，表情冷酷有点欠揍，但
  会是女孩们喜欢的小哥类型。
  总算找到了，真是千呼万唤，背后的似情怒发衝冠杀气奔腾，我出手示意要她冷静，走
  流程，交给法官处理，我们讲好的。
  面对杀妻仇人，相较之下我算是相当沉着。
  「两位是……？」
  「交通大队敝姓李，这里有几项刑事案件想请你回去协助调查。」
  「来了是吗，等好久。」
  「你应该知道我在录影吧？」
  「那不重要，来等我一下，打个电话给媒体。」
  「别动，才不会如你所愿。」
  「等等鸟哥，诸葛先生我问你，打给媒体做什么？」
  「当然是开个记者会囉。」
  「的确，马家灭门惨案至今为止都还没出面澄清。」
  「才不是，我要说明为何撞死郭似情！」
  ＊
  对其他死人隻字不提，就针对似情，真心不晓得在演哪齣，好，诸葛满申夸下海口不会
  逃，是说也跑不掉，以防万一我要求鸟哥先将他上銬起来，最多包个外套算是给足面子。
  我们同意这场记者会，只是纳闷鸟哥居然没向上头回报。
  隐居已久，热度被重新点燃，各家媒体收到话题人物的消息纷纷赶到，急忙又火速，准
  备在楼下的户外停车场看他表演，大伙一边分析一边持续思考……瞎猜这位惊天动地的通缉
  犯……心怀鬼胎到底在想啥……？
  简易佈置排列随兴，规模不必太大，设备不用太精良。
  现场观眾越来越多，聚集起来就快水洩不通，有些觉得直播有趣，有些只是凑凑热闹，
  有些认出他是诸葛满申。
  咚咚咚。
  麦克风测试，男主角站在舞台中央，清清喉咙开始他排练许久的惊天演讲……
  「各位乡亲父老还有记者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刑执首相诸葛满申，顺带一提通缉犯的身
  份尚未解除，而今天现身于此不为马家灭门案这件鸟事，我要自首，前阵子就读福德高中的
  郭似情同学在回家的路上不幸被车撞死，驾驶就我本人，不用怀疑，看我喊得出名字就知道
  蓄意，没错这是预谋犯案，问我什么理由？只能说她并没有做错事，但必须得死，越无辜越
  好，这样检调单位才会帮我向法官求处死刑！」
  搞什么……？完全不懂意思，被抓到不仅放弃挣扎，还大大方方宣佈自己的案件犯行，
  并公开寻死，根本与刑执风格背道而驰，大可死皮赖脸的他不要，说穿了……范佩钦的供词
  不代表什么，若坚持否认也拿他没辙，但没这么做，这感觉就像……完成某种任务一样……
  消息传出，相信大批警力即将辐至。
  那不错啊，可鸟哥不这么认为，距离五步负责把关的他居然临时倒戈，二话不说上前直
  接将诸葛满申的手銬解开，这……是在干么！
  「鸟哥……你做什么……」
  「他说得没错，被逮捕会被判死。」
  「就让他去啊！」
  「拜託那可是一条人命，活生生有血有肉，我绝不允许发生这种事。」
  「这傢伙几秒鐘前的愿望你没听到？」
  「那又怎样，我可没说答应。」
  「安安你住海边？」
  「每个人都有这份责任。」
  「好啦我早就知道，承认吧鸟哥，你是废死联盟！」
  「忘了吗？我曾经说过……当警察的真正理由？」
  「贯彻明辨是非对错的理想嘛，看来这故事骗人的。」
  「不不不，当年我真的和你一样在做外送，但是赚太慢，便当店给的薪资太低，因为我
  母亲躺在医院做化疗，急需一笔庞大的医疗支出，迫于无奈我利用职务之便兼起了走私买卖
  ，心想有着强大偽装绝不会被警察抓到。」
  「你走私什么？」
  「一级毒品海洛因。」
  「……」
  「结果跟你一样违规被拦，当时万念俱灰的绝望感现在回想起来记忆犹新，违禁品惨被
  嗅觉敏锐的警察没收，但没有将我移送法办，他愿意深入了解我的犯案初衷，并耐心教育…
  …这类犯行难逃死刑，葬送青春自毁前程着实不值，经过一番柔和训诫，最后竟然当作没事
  一样放我回去。」
  「你载了多少……？」
  「五包共五十公克。」
  「相信我，这样的量离死刑还差一大段距离，况且运毒这么严重的事……被抓到还能全
  身而退根本不叫明辨是非好吗，听感就像那位警察没收起来自己要吸。」
  「别污辱我的啟蒙老师。」
  「然而故事的重点在哪？因为平安无事所以加入废死联盟？」
  「我活着充满意义，即便监牢里那些罪无可赦的死刑犯也是一样，都还有属于自己的生
  存价值。」
  「你有病。」
  「什么？」
  「当初放我一马说穿了不过是弥补自责，宽恕赦免好平復心中愧疚，都几年了还在逃避
  ，明知有错却死不承认，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面对。」我这还是第一次对鸟哥如此失礼：
  「要就像我一样勇敢地交出身份证！」
  「谁都一样，就算罪大恶极也不能了结他人性命，真要如此，试问你的行为和诸葛满申
  有啥两样？」
  「八竿子打不着，他泯灭人性，我在维护正义。」
  「什么道理？」
  「刑罚必须与罪责相等，就这么简单。」
  「错了，要给犯罪者一个教化机会。」
  「凭什么？」
  「因为生命无价，哪怕杂碎也还有呼吸权利。」
  「但死去的人呢？在生命被剥夺的瞬间可否体会？」
  「你又不知道……祂们或许愿意用枪决以外的方式对其惩处。」
  「好，请说说看。」
  「无期徒刑是唯一的解套方案，且绝对符合大眾期待，这值得深入思考，若维持现有的
  死刑制度，假设一个银行抢匪在行窃中误杀了人，他会反思横竖都是死，不如再多杀几个也
  无妨，但在没有死刑的世界里会有所节制，基本的道德良知还能协助大脑，控制理智的最后
  底线。」
  「相反了吧？死刑的意义除了赎清罪孽，更重要的是约束犯人将罪行无限扩张，保护人
  民生命财產安全，这不正是法律存在的目的吗？若连这点规范都失去……社会大乱指日可待
  ，况且唯有确实执行，才能真正地将坏人与世隔绝，防止再犯！」
  「尽是歪理。」
  「你才谬论，都杀人了还会有道德良知？」
  「威融啊，你要学习给人机会。」
  「他们在杀人时……给过死者机会吗？」
  「注意听我说，你应该分析一个人从天真无邪的小婴儿……到长大后变成残暴冷血的杀
  人犯是为何？大家起点相同，有人思想健康，有人却干出覆水难收的滔天大罪？有所差异，
  是因为家庭因素、成长环境、国家教育，这些都是必须深思的社会现象，我们得用尽全力探
  讨这项议题才能帮助人类进步。」
  「太不切实际，费这么大劲浪费社会资源，妄想完成任何国家都无法做到的犯罪防治，
  的确严格执行还是会有死刑犯產生，但并不代表吓阻作用荡然无存，然而取消的话呢？犯罪
  率就会因此下降？回想一下吧，至今为止多少杀人犯的笔录都是台湾不会执行死刑，要这么
  劳师动眾，不如将重心放在惩罚的加重升级。」
  「狗屁不通，“刑罚必须与罪责相等”你自己说的，人命只有一条，古今中外多少死刑
  犯不只干出一档杀人案？或孩童、或孕妇、或强姦分尸、或凌虐致死、或烹煮嚥食，造成人
  民愤慨不已，岂是付出生命代价就能轻松偿还？死了还太便宜他呢，你的理论根本虚幻无实
  ，何不选择一套最符合社会利益的制裁方式？」
  「那也不会是无期徒刑，花纳税人的血汗钱养一群人渣败类？别跟我说他们在狱中能有
  什么產值贡献，劳动收入跟屁一样，伙食、牢房、管理人力等，任何支出都是一笔庞大的经
  济负担，被害家属才不屑那点抽成赔偿，唯有死刑才是消除业障的唯一途径，而所谓的加重
  办法百百种，拷问式执行、三等亲连坐、甚至古代酷刑都是很不错的选择之一。」
  「这不人道。」
  「无期徒刑就人道？监狱里的状况你懂吗？人事物所有的一切都是折磨，况且许多死刑
  犯都跟诸葛满申一样，在法官面前毫无悔意一心求死，你为什么不成全他？」
  「那是一时间的理智丧失语无伦次，何况绝大多数的死刑犯都患有精神疾病，人命关天
  ，这类供词绝不能当作参考依据。」
  「跟神经病谈人权？那么死者的人权在哪里？死者家属们的人权又在哪？身为交通警察
  多少看过尸体吧？郭似情可是死在我怀里吶，一脚坠落崖底的心是否感同身受？」
  「可以，也请你站在兇手家人的立场体谅。」
  「没办法，善良不是这样随意滥用。」我大爆青筋：「忘了吗？你曾讲过诸葛满申精神
  正常，他每场犯案都经过縝密计画。」
  「那不是现在的讨论议题，而且别把话说得这么好听，你知不知道台湾的死刑犯其实很
  少，完全不会有太大的花费问题。」
  「白痴啊！还不是你们不断对司法体系施加压力，还自愿跳出来替加害者辩护求情，搞
  得一堆杀人犯躲掉死刑，我就不懂，明明本意叫废死，为何出现那么多杀人无罪的离谱判决
  ？法官不敢，数量当然越来越少，若秉公处理恐怕现有的监狱数量都还不够关，除非一个个
  即刻执行。」
  「你的思绪太肤浅，想过冤案的受害者吗？在釐清真相前就被荒唐的司法体制草率处决
  ，试问多年以后还出清白意义何在？别跟我说那是少数个案，生命无价勿当儿戏，再多国赔
  都弥补不了无法挽回的误判错误，而现在有个良好机制叫无期徒刑为何不多加利用？别说我
  们，就连法务部长都担不起这份责任。」
  「不要笑死人了，一个个罪证确凿事实明确还能袒护？你分明颠三到四，再说了……有
  冤案疑虑就要废除死刑？高速公路天天都在上演车祸死人，是不是应该拆除？喝水有呛到疑
  虑寧愿渴死？物价上涨保险套卖太贵乾脆不载？开房间叫小姐怕被仙人跳所以认命在家自我
  安慰？因噎废食嘛，那叫侦办缺失，你应该加入的是调查联盟。」
  「我们姑且不论死刑对犯罪率的影响程度，各自立场不同怎样鑽研都是没完没了，况且
  学术界对这道议题也还没给出答案，继续吵下去只是浪费时间，例如一个潜在犯打消了杀人
  念头，你能解释成死刑对其发出吓阻作用，我亦可笑他打从开始就没胆量挥出这刀，这种辩
  论没有营养，所以欣赏数据就好，既然你觉得死刑有用，那么请问全球怎会有七成以上的国
  家废除或停止执行？他们都傻子吗？落后国家不说，就连世界第一最讲人权的美国都不枪决
  了，你还有什么意见？」
  「别拿其他国家作比较，这里是台湾，每个地方都有不一样的风俗民情，譬如为什么两
  岸至今尚未统一？因为不适合、也办不到，即便都讲中文，但文化差异实在太大，政策思想
  大相逕庭，硬要只会招来不好下场，无须解释，邻近的香港就是个最好例子，列举美国更不
  知所谓，他们是否停止枪决我不晓得，但跳过审判直接就地正法的现行犯多如牛毛眾所皆知
  ，不懂装懂自打脸，况且配套措施不尽相同，这七成以上的国家有些採取终身监禁、有些发
  配边疆强行劳改，而废死联盟呢？无期徒刑还能减免刑期甚至假释出狱，简直邪魔歪道笑话
  国际。」
  「所以我说你根本就在状况外，如果不让死刑犯拥有一线希望……那怎会乖乖工作维持
  正常作息？要知道他们在监狱里惹事生非起来可是相当麻烦，基于这点一定得给出特赦，且
  要实现，当然门槛很高，需要经过一系列的精密评估才能决定，至于回归社会的部份不必担
  心，请相信但凡是人都会改过自新。」
  「不能相提并论，他们是废物。」
  「对，但所有死刑犯里总有一个真心反省，你要抹灭这种好事？
  「没人在意。」
  「他家人啊！」
  「烦死了关我屁事，再说全都处决也不会有惹事生非的奇怪问题。」
  「唐威融，你就这么不可理喻！」
  「记得聊过公审运动？」
  「当然，其实那场游行我有参加。」
  「这么荣幸！」
  「是的，我奋不顾身在擂台边抵挡耍赖的镇暴部队，真的是非常骄傲。」
  「原来你是恐龙阵营……」
  「胡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法官。」
  「结果还不是被彻底击败，最后不甘受辱跳楼自杀，加上强制性交，“革命英雄”本来
  是死刑的，好在经过你们精实不懈的游说护航，最终只要在精神病院里接受长期治疗，不仅
  躲过判刑，甚至连案底都没有，不然这样好了，我想到一个办法结束这段无脑辩论，新闻报
  导说他室友生孩子去了，你有本事搬去跟他住，在同个屋簷下一起生活，不多三天就好，撑
  得过去我就承认废死联盟确实可行！」
  「这太容易，准备跟你的古板思维告别吧。」
  和李雉飞立下约定，达成一生中最危险的要命赌局。
  我想都想不到……对手竟然是爱戴不已的机掰鸟哥。
  远处警笛越来越近，乍听之下不只一辆两辆。
  那么目光拉回到眼前的诸葛满申，该如何处置尚无共识。
  激烈的答辩没有结果，浪费时间，幸亏一声怒吼成功划破我俩之间的僵持不下。
  感谢，挺身而出的杨老子祐。
  砂锅大的拳头离诸葛满申的腹部越来越远，他口吐白沫昏倒在地，很好，如此一来跑不
  掉，是说白白挨了一拳，他根本就没有想逃。
  看见直播，子祐当机立断搭计程车赶来，并做出正确的事，没有人敢，全场只有他的脑
  袋无敌清晰。
  李雉飞失望透顶但也无可奈何，任凭弟兄将诸葛满申带回警局。
  呼！我鬼吼鬼叫总算结束了，替似情报仇雪恨。
  等等不对不对……这世上还有一个废死联盟，现在还不能高兴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