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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数月已过,上官九伤势已经大好。但唐清歌对他要求过于严格,不准吹风,不准沾食荤腥酒水。可上官九又不是苦行僧,自然受不得这个。
  前日那些山贼又来攻打银杏山庄,好在有唐清歌指挥部署,银杏山庄才得以大获全胜。白日里,山庄大摆宴席,唐清歌代上官九犒劳众弟兄,满堂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上官九却是一口也没尝到。
  此刻夜色正浓,他终是忍不住偷偷摸进了厨房,想给自己打打牙祭,谁知手还没碰着白日剩下的烧鸡,便觉腰上一紧,被人给一把提了起来。
  “唐公子……”上官九无奈道:“你是夜猫子吗,这么晚还不睡。”
  说着,他还不甘心伸手朝着烧鸡抓了两下,不过唐清歌位置拿捏的刚好,他这番努力自然是徒劳无功。
  毕竟唐清歌曾经告诉过上官九:其他不论,你可以永远相信唐门弟子的准头和对距离的把控。
  “喔,我是没睡,那难不成庄主你此刻是梦游?那还挺厉害的,一路直奔厨房,是半点弯路也没绕啊。”
  唐清歌此言一出,上官九沉默垂头,只能任由对方把自己给抱回房里。
  一路上夜风寂静,四下无人,这几月来被对方照顾惯了,上官九也早没了起初时的别扭,干脆双手大大方方搂住人脖颈。
  唐清歌忽然开口道:“庄主本来就瘦,如今更瘦了,确实是该补补,但是药也太苦咯……”
  上官九显然没想到对方会说起此事,随即却听唐清歌继续道:“我姐在就好咯……小时候我身子弱,不爱吃药,她炖汤香的哦,药膳也美的……后悔我没学来,不然现在就能给庄主做咯。”
  上官九闻言心中思绪翻涌,复杂难辨却欲言又止。唐清歌虽小他三岁,这几个月来却对他照料的无微不至,仿佛是个兄长一般。
  但上官九却时常会想……唐清歌会否有一天离开?
  不,他本就应该离开。自己本就没有任何立场理由将他框住留下。他有家,有家人,有云游天下行走江湖的志向,他上官九何德何能,又有何道理盼着他不走呢。
  可一连数月,唐清歌却从未提起过此事,一直尽心尽力照顾他与山庄的弟子,还拼死替他抵御外敌。
  上官九终是没能忍住,垂头低声开口。
  “唐公子可是想家了?是否……要离开银杏山庄了?”
  唐清歌却是脚下一顿,似是愣了一下才茫然开口:“庄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赶我走?”
  “不不不……绝非如此!”上官九立即否认:“只是受恩情日久,拖累也日久,你是唐门的少主,你迟早要……”
  “上官九。”唐清歌少有的出言打断了他,回身将人放在了一旁的假山上,自己则扬起头来,神色少有的郑重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救你吗?”
  上官九坐在假山上有些无措,不敢直视眼前之人,只微微摇了摇头。
  “因为我听说你是个好人。”唐清歌正色道:“我这辈子,最是见不得好人受苦,见不得好人死在我眼前。你护一方平安,但一想起却没人护你平安……”
  “我就难受。”
  上官九心跳一瞬凝滞。他全然未曾料到对方会说这样的话,回神一瞬,却正对上唐清歌那双灼灼如焰的眸子——
  焰火热烈赤诚,映入水光波纹。
  唐清歌忽地却又笑了起来,恢复以往那副玩世不恭的桀骜模样,冲着上官九摊了摊手道:“唐门内乱,大姐失踪,大哥杀疯了,唐门如今只剩一把烂摊子,小爷可不想浪费大好人生给他们收拾……”
  他笑着笑着,却又苦笑起来,抬眼望了望天边月,又回望过来,正对上眼前人月华明珠般的眼。
  “唐门,我已不想再回……江湖是大,但我,很喜欢这里。”
  ……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上官九远在暗道入口时,便听见了这阵阵回荡空灵的歌声,他走近些许,便看见那翘着二郎腿坐在土坡上兴奋高歌的唐清歌。
  他身侧围着一众山庄弟子,正听得如痴如醉。
  唐清歌的确不负其名。他的歌声清亮透彻,高亢顺滑,既如金石坠地,又似溪流婉转。闲时他便喜好拉着上官九,要对方弹筝相伴,如今带领众弟子挖地道,便是休息之时也不忘唱上两句。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一曲罢了,众人纷纷合掌叫好,无一不表示要听唐清歌再来一曲,唐清歌清了清嗓子,刚要再开口,却听闻一声轻咳。
  “庄主……”
  “大庄主……大庄主来啦!”
  “走走走,咱们走……”“那个,参见大庄主,属下们告退……”
  “快走快走……”
  众弟子一见上官九来了,神色里竟有种说不出的窃喜,不约而同的退了出去,不过眨眼间,地道里便只剩下了唐清歌和上官九两人。
  “这帮兔崽子,平时干活没那么积极,这会儿怎么跑得这么快……”
  唐清歌疑惑的嘟囔了一句,转而又冲上官九笑了笑道:“阿九……你怎么来了?不会是跟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
  “来听你唱歌啊。”上官九也忍笑调侃回去,随即又道:“唐公子歌声甚美,但这九歌国殇并非是什么吉乐……还是少唱的好。”
  “什么……”唐清歌一头雾水道:“我也不知道这曲子什么意思,小时候总听我老汉儿唱,就记住了……”
  上官九闻言倒是有些意外,但还是细心替人解释道:“这首国殇,是屈子为祭奠战死沙场,不得魂归故里的亡灵所做的祭祀乐。”
  “嘶……”唐清歌立时皱了皱眉,连忙摇头道:“不唱了……不唱了,再也不唱了。哪个知道是这意思?真是……不说这个了!阿九,你看看,我这暗道,这机关,厉不厉害!?便是我大姐大哥他们来了,也都要叫声好!”
  唐清歌灰头土脸,却神采奕奕的拉着上官九在暗道里四处转悠,边走还边要介绍,一走便是半个时辰。
  上官九渐渐跟不上他,累的气喘吁吁脸颊泛红,拉着他手臂告饶:“清歌,这暗道太长,你且让我歇会儿吧。”
  “咋个?我们大庄主是体力不支了?待会儿回去我这二庄主可要好好替你补补。”
  听了唐清歌的“胡言乱语”,上官九更是脸红连着耳根都发烫,直接甩手就要离开。
  “诶……是我不好,我不乱讲了,我不乱讲,阿九别生我气啊……”唐清歌见状连忙去追,一把拉住人手腕:“这里面机关多,岔路多,你别走错了。”
  上官九闻言却无奈笑道:“暗道是我与你一同监工的,图纸我也看过许多次了,难道我会不记得地形和机关排布?”
  “哎呀……是我小看庄主大人了,是我的不是……我这张嘴啊,该打,该打……”
  唐清歌嬉皮笑脸的拉着上官九不肯松手,上官九却也没挣开,只轻声道:“清歌,有件事我一直想与你商量。”
  唐清歌见他如此郑重,不免好奇道:“什么事?你跟我直说就好咯,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将庄主之位禅让于你,你可愿意?”
  “什么?!”唐清歌先是一愣,随即却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总归是奇怪,不禁反问道:“那你呢……你干什么去?你要走?走去哪儿?!”
  “我不走。”上官九环视四下,复又开口:“这五年来,你为山庄耗尽心思,修暗道,布机关,筑外墙,你对山庄倾注的心血,早已胜过我千倍百倍,而外贼草寇也是忌惮你之声名,不敢轻易来犯,于情于理,这庄主之位,都应由你担当,而我……”
  “给你做军师就够了。”
  ……
  “清歌……你看得是什么书。”
  上官九将唐清歌手中倒拿的书册一把夺下,微微蹙眉坐在他身侧:“你啊……为何对金姑娘和他夫君有这般大的敌意?”
  “我……我不知道。”眼见书册被夺,唐清歌装不下去干脆盘起腿来倚坐榻上:“就是觉得奇怪,觉得不舒服。”
  上官九幽幽叹了口气道:“金姑娘的夫君可能是有些桀骜自负了,让你感觉不快也是正常……但金姑娘是南燕皇族,身世坎坷悲惨,她一个弱女子能走到今日,还一心挂念前朝,定是不容易的,我若不收容她,她如今便无处可去了。”
  唐清歌闻言撇了撇嘴道:“那女人我看着也不舒服,总感觉她……”
  “清歌。”上官九挽住他手臂拍了拍:“同为南燕遗民,我太明白流离逃亡的滋味。我虽不曾想着复国,却也不能对同胞如此狠心……”
  “成……都依你,谁让你是……”
  唐清歌长出一口气,随即望着身侧人却又笑了起来,凑到人耳边嘀咕了一句,上官九却登时红了脸颊,略有些愠色道——
  “唐清歌,我有名字……你不要乱喊。”
  ……
  “来!干了这碗酒,咱两个,往后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唐清歌格外兴奋,与花常胜高举酒碗,遍地都是喝干的空酒坛。上官九在旁想劝,金玉鸾却柔柔一笑道:“军师,别管他们了,他们难得如此投缘,便由着他们喝去吧。”
  上官九也只得无奈点头,看着两人喝的酩酊大醉,还在互相吹捧。
  “常兄的枪法真乃中原武林一绝!”
  “今日那群小贼来势汹汹,要是没有代庄主的千羽长弩,俺也胜不了那么痛快!”
  “哈哈哈!能与英雄并肩作战,的确痛快!”
  ……
  “清歌,你是不是想家了?”上官九走到庭院,将臂弯上搭着的大氅替人披上系好。
  唐清歌顺势握紧他的手,刚想摇头否认,却只叹了口气。
  “清歌,都快二十年了。”上官九拍着他手背轻声道:“听说唐门如今一切太平,当年动乱也早已平复,你就真的不想回去看看吗……”
  “我……我若回去了,你和山庄的弟子怎么办?”
  唐清歌皱了皱眉,少有的露出为难神色,揽着上官九肩膀一并在凉亭坐下,又道:“阿九,我不瞒你,我的确……的确是有些想回去看看,许是人年纪大了,终究还是会放不下过去的那些遗憾吧……大哥还活着,但我们已经多年未见,大姐不知下落,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找到她想要夫婿了没有……唉,说这些话,真是,真是年纪大了……”
  “胡说。你哪里是年纪大了?”上官九反驳道:“你明明是……从来都没有放下过。若想回去,就回去看看吧。”
  “不成,那你……”
  “我随你一道回去。”
  上官九一语落定,唐清歌先惊后喜,握紧人双手道:“你真愿意同我一起回去?但……”唐清歌思来想去,又犯难起来:“你我都走了,山庄怎么办?”
  “如今不是有了金姑娘和她夫君常胜?”上官九笑道:“起初你还疑心他们夫妻二人,如今快一年过去了,你倒是和常胜称兄道弟,见面的时辰怕是比跟我还多。”
  唐清歌立时有些不好意思道:“害……当初算是我小人之心了。可……这偌大的山庄,真能放心交给他们二人吗?”
  “日久见人心,若不放心,再考察些时日便是。”上官九道:“等到能安心将山庄暂时托付给他们时,我便随你回巴蜀,回唐门。南燕国破,我早就没有家了……但你跟我不一样,清歌,回去看看吧,我陪着你。”
  唐清歌不自觉有些红了眼眶:“阿九……”
  “傻清歌……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这般激动做什么。”上官九伸手替他捋了捋鬓边碎发,轻声在他耳侧开口道——
  “我也是想,去你长大的地方看一看啊……”
  ……
  地牢之中,水滴声声于耳侧回荡,摧心裂肝的过往无人知晓,无处安放,今日终得见天日,终得解脱。
  “程先生……如今唯我一死方能换你离开此地。只要你杀了我,秘密便唯你一人知晓……金玉鸾他们定会让你带路,你便可趁机逃跑……”
  上官九强撑残躯伤体,低声恳求道:“我死之前,只有一事相求……”
  “带我和清歌回家……回他的家……”